夏蝉(1)
——落英
岁月就像书页,人生就像著作。不管人生是长是短,是高贵还是贫贱,是幸运还是悲哀,它只能影响这部作品的厚薄而已。至于内容而言,不分厚薄都是一样的生动,精彩,感人。我是一位年近花甲的农村教育工作者,所以,这本书该不算是很薄了,因为我工作中所面对的就是一茬儿又一茬儿的孩子,就像一岁一峥嵘的春草,故事固然很多。我的这本人生著作里面还插有很多彩页。有的洁白,那是职业和人性的象征;有的翠绿,充满着青春的活力;有的鲜红,像火一样燃烧着;有的昏暗,那是一张混沌的空白,让人感觉茫茫然而无助;有的却是漆黑的,魅影恍惚,唳声回响。伸手不见五指,抬头不见月牙。当然,有的是粉红,那是美好人性的释然,那是爱的呼唤,那是充满诱惑的记忆。
今天,我有机会搬出这部沉重的著作。随手打开,恰是一页漆黑——那是一个酷暑难耐的夏季,知了相约在校园内的小树林里集体抗议。那种尖利让耳膜无法抗拒。我来到教室,指着名喊起来一位女生。“下学期的预收款就剩你了!明天你必须带来,学校已经批评我几次了!”
第二天上午,她没有到校。我问了一下其他同学,他们说,她在家里等着要学费。于是,我忐忑着上完了一晌的课。中午的烈日更让人心烦意乱。知了更是声嘶力竭。原本苍翠的树叶也都无精打采地呆在枝头一动不动。
我早早地吃过午饭,坐在教室里等着学生们来。我的确不是在等她,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会来的,并且会把学费带来的。“老师一—”我听到一位学生用异样的语气应该是在叫我。我没有在意,也没有抬头。只顾改着作业,并回答了一句“跑来了?赶紧坐下来写作业吧”。他就蹑手蹑脚地进了教室。我没有太在意,仍然埋头改着作业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当我改完了作业抬起头的时候,突然发现似乎有些不正常。不知道什么时候教师已经来了那么多的学生,并且大家都没有写作业,有的直直地坐着,有的趴在位上。他们的眼睛都红红的。我莫名其妙,头也没抬地问“咋了?你们这是咋了?怎么都不高兴呀?”没有人回答我,我不难看出他们都很伤心,这一问我突然发现他们更伤心了。我用眼光在班里搜寻着………我想找出答案。没什么不正常呀?…….“哦,XX还没有来。谁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来吗?”……教室里死一般地宁静。突然哭声四起。“咋了?快说!”“老一一师一一她死了,她死了一一呀!”孩子们一拥而起,抱着我痛哭。“混蛋!混蛋!不可能!她怎么会死呢!”“老师,真的,真的呀!”“不!我不信!你们起来!让我去看看!我不一一信!”“老师,是真的。她今天问她妈要钱,她妈说没有零钱,等换开了再给她。她不依不饶。她说她拿学校换,她妈不依。她…….她就喝药了.……..”“现在呢?!”“已经拉回来了....”“拉回来?!”“嗯”“不!你们放开我,让我去看看,让我去看看,这不可能!”其他的老师们也闻讯围过来,安慰着我。“老师,她离不开您。她喝完药之后,疯一样往学校跑,别人拽都拽不住。她说她要来见您最后一面,她离不开您。老师一﹣”“不行!你们放开我!”还是挣脱了那么多人的阻拦。我疯一样的跑到她家:在喂驴的草棚下,停放着那个瘦小的尸体。我扑上去掀开了搭在她身上的烂床单。我抚摸着她黑青色的已经难以辨认的脸。刺鼻的味充斥了低矮而又摇摇欲坠的驴棚。我的泪水不住地滴在她的脸上,滴在她肿得已经并拢的指间。我想抱起她,抱起她揽在我的怀里。我想:她也想!但我被她的家长拒绝了。说“老师,您的泪不能滴在她身上,这是犯忌讳的。”我不知道犯什么鬼忌讳。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,还谈什么忌讳?!愚昧!无知!可怜!我不知道是不是还应该加个善良。不,更应该加上可恶!对!可恶!因为他们只说怨她自己!他们还说………“你们别说了,别说了!她死都死了,还说她!你们就没错!?”或许是我的一声吼叫他们才开始沉默。那时年轻的我悲痛得站都站不稳。我实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。我执意要去送送她,但他们不让,说她太年轻怕回头找我。我不怕,我真希望她和以前一样按时按点地到学校来。但,我还是被强行带回了学校。有道是盛情难却,人家不领我的情,我又有什么办法呢。一个孩子死了,似乎只有老师更伤心。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。
今天,当我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,我仍不得其解。光阴荏苒,日月如梭,转眼三十好几年过去了。我不知多少次地想起她,但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,今天这篇短文就算是为她而做的祭文罢了。当我即将合上用自己的一生写下的这本人生著作的时候,我想喊出压在我心头的一句话:一颗星的陨落到底是谁的错?不是她!不能是她!她还是个孩子!不是家长,他们有他们的困惑!万一她把钱弄掉了,那好多事该怎么办呢!我觉得也不是学校的错。那个时代,催交学费是理所当然的。那就是我的错了。我不该用严厉的语言催她交学费。如果我不催,或者我用不严历的语气。她或许就……。可是,那是工作呀!我又怎能不做呢?可是,一个幼小的生命就这样失去了!这是事实。这到底是谁的错?!!!每当此时,我就一支烟一支烟地抽着,久久地在想:这到底是谁的错?